7月14日晚,南京大学出版社在北京库布里克书店组织了关于居伊•德波的读书沙龙暨电影研讨活动。这次活动主题为“反对电影或拒绝景观”,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洋、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蓝江和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李科林作为嘉宾,从不同角度开启了通向居伊•德波著作与思想的大门。
“难以定义身份的人”
对谈活动正式开始前,放映了40分钟的德波电影剪辑。除了诗歌与文字,德波的电影制作也是他用于反对资本主义景观统治的重要作品,经过剪辑的影像截取了德波几部重要影片,包括《为萨德疾呼》《景观社会》等。主攻欧洲电影史与电影美学的李洋教授首先介绍了作为电影导演的德波,认为德波的艺术实践使他成为了一种“难以定义身份的人”。
居伊•德波一生都将批判性的写作与创作融入了对现实社会的思考,寻找各种可能的路径与资本主义社会对抗,不仅仅组建了风靡一时的先锋派艺术团体,而且频繁地参与各种学生运动,与左派思想家的互动颇为活跃。居伊•德波的电影,恰恰是他艺术家与激进批判者的身份经过铰接的产物,一部名为《为萨德疾呼》的作品,在欧洲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被认为是“反电影”的典范,表现的更像是一种类似抽象主义艺术的理念。
对德波而言,与他合作、帮助他出版作品的伙伴被刺杀,是对他的生活影响深远的重要事件。媒体添油加醋的报道和描述,将德波塑造成了巴黎知识界的明星人物,而德波一贯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为己任,他选择了离开巴黎,潜心投入低调的写作与创作。德波最终选择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激进且彻底的批判信念从未动摇过,他留下遗愿,拒绝自己的电影以任何方式公开发行、放映,以避免自己的艺术品成为景观的一部分。后来,是张曼玉的前夫奥利维耶•阿萨亚斯——一位优秀的导演和电影研究者,说服了德波的后人,才使德波的影片重见天日,被人们所知。
永远对“景观”保持警惕
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蓝江从哲学传统出发,集中于德波的“景观”概念,阐明了在当代社会,如何理解和对待这一思想遗产的恰当方式。德波所拍摄的电影,其实是反电影、反影像的,《为萨德疾呼》就贯彻了这一观念,观看这部影片时,只能听到音轨,却看不到影像,或者说所有的影像都是白屏,甚至在影片的结尾有长达24分钟的黑屏。这种影像与声音的非连贯性和影像的缺失,在当年放映时引起了所有观众甚至放映者的抗议。而德波认为“影像”是更重要的表意手段,通过制造一种情境,将冲突引入公共空间。在他的电影中,有一部名为《我们一起在黑夜游荡,然后被烈火吞噬》,这句话完全可以用于对德波激进的艺术与思想生涯做以概述。
在德波最重要的作品《景观社会》中,开篇就引用了马克思《资本论》,并且说明了“当今社会是景观的社会,人们都沉溺于视觉性的感受”。所谓“景观”,也有人译为“奇观”或“盛景”,德波使用这个词想要表达的意义,是事物的真实性转变为一种影像的景观真实,转变为一种欺骗性的凝视与愚弄手段。今日无法离开景观的我们,不得不依赖视觉来摆脱随时可能出现的焦虑,可以说,如今我们都在被景观包裹的气泡之中生存。面对无处不在的景观世界的压迫,人们的出路何在?对德波来说,第一种反抗就是“战争游戏”,即采用游击战的方式,去“当景观主义社会的坏孩子”。第二种反抗是建立游牧的地图。德波曾经将巴黎的地图分解成碎片,然后重新组合出一个新的城市地图,也就是说德波将那个景观的巴黎拆毁、重建,使之成为了情境主义的巴黎。情境主义国际极度强调“日常生活的革命”,希望通过引发人们对日常生活的反思,让被景观社会迷惑、分离的人重新回到生活。有趣的是,德勒兹也曾经在《千高原》中论述过“战争机器”和“游牧”,将二者作为逃逸出资本主义辖域化、再辖域化的手段。
在德波生活的时代,“景观”逐渐兴起,而21世纪的今天,景观已成为了现实常态。德波曾经提出了“异轨”的方法来对抗景观:用反影像的方式,拼贴的方式,将广告、新闻等异质材料挪用到电影中,去打破传统的观念与认知——这启发了后来阿甘本“渎神”的概念:把本应如此使用的圣物换做他用——德波的电影就是如此,但悖论在于,一生投身于反景观实践的德波的电影如今再度播放时,已经成为了一种景观,尽管影片中看上去依旧充满了易轨,但实际上影片本身经历了“再圣化”、“再景观化”的过程。同样地,如今已经不会有后继者采用德波式电影的反抗方式,但我们必须永远对景观保持警惕。
通向日常生活的理性关怀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李科林认为,从德波的著作中可以发掘很多有价值的思想遗产,面对德波对“景观社会”的批判,重要的是去唤起我们对自身“理性”的关注,去重新发起对景观的批判,对不断生产新图像的现实的批判,从而使得我们理性地去辨析景观与图像,而不是被景观与图像的多重变化所俘获,成为一种被动的存在。
其实景观社会到今日,图像急剧生产、不断繁殖,旨在勾起我们的欲望,令我们去凝视,且让我们忽略这一事实:即所有的图像都只是表面而丧失了实质。今天我们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真假之辨,因为在图像制作技术、媒体或意识形态的操纵下,图像必然是“假”的,但这种影像还是会令我们产生相应的情感或感受。人是否可以真的逃离景观,或者明确而理性地看带景观社会的生活呢?景观已经成为事实性的存在,我们应该对待景观的方式就是去挪用、去利用,如同德波的电影采用的易轨手法,将景观作为我们自己的材料去处理和使用。
德波的著作《景观社会》中探讨了视觉的问题,面对景观时我们视觉中的深度、温度、热度背后的实质是什么的问题。吊诡的是,随着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人们的视觉再一次被蒙上了幻觉的薄纱,一切都被“景观”形式遮蔽了。我们知道,德波在电影中很少使用新的图像,但音轨是自己的制作的,也许可以说,德波是要创造一种声音性的存在,通过自己的声音建立了一种新的自我存在的方式。正如情景国际主义坚持日常生活的革命实践一样,我们对待德波的最佳方式,就是对日常生活的理性关怀,福柯曾经提出过自我关怀的伦理学,我们应当从日常生活的维度上重新反思自己,将自身从景观压迫下的“非我”状态中解脱出来,重新把自身塑造成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存在。( 文章有删改)